福建上杭紫金矿业渗漏:汀江流域调查
如果以汀江流域作为空间参考坐标,2010年7月12日所公布的紫金矿业泄漏引发的污染并不那么简单。对于下游下都乡的6个养殖村来说,泄漏意味着超过500万斤的鱼群死亡;而对于中游的上杭县城来说,水源地的污染带来的是对自来水的恐惧以及总投资2.5亿元的新水源建设。对于一个地区而言,坐拥“中国第一黄金股”紫金矿业的收益和代价,或许要放在20年的时空背景之下来考量。
记者◎李翊
下游:被损害的村庄
泄漏发生的时间,远远早于紫金矿业集团发布公告的7月12日。
“6月17日,鱼就开始浮头,不吃料。”空气中至今充斥着腐臭味道,坐在汀江河下游棉花滩库区养殖渔船里,下都乡豪康村村民薛友依面对本刊记者的讲述既悲伤又愤怒。“那天是端午节,大家都在哭。”多年的水产养殖经验告诉村民,这是鱼中毒死亡的前兆。一般浮头5天后鱼开始大量死亡、下沉,24小时后死鱼再浮出水面。
此前的6月15日,因连日大雨,汀江库区发大水。“水绿得很快。”薛友依用棍子从船体附近的汀江里挑起翠绿而油腻一团的漂浮物展示给本刊记者,“正常的水没这么绿。”在死了一小部分鱼之后,情况开始有所好转。但从6月17日开始,连下五六天大雨,村里几乎所有养殖户的鱼群都出现大规模死亡,“最开始死的是网箱养殖的武昌鱼、光鱼,然后是在河里天然养殖的黄公鱼。这种鱼很贵,一斤卖到27块钱”。
薛友依从2003年开始搞水产养殖,最开始网箱面积只有300平方米,去年增加到1200平方米,属于村里的养殖大户。根据村主任薛友新的介绍,豪康村共有200多户,其中有75户从事水产养殖,10~20户从事水产加工和销售,剩下为数不多的村民以养猪为生。
死鱼事件发生后,水体污染是村民们普遍怀疑的对象。“村里有人在紫金矿业打工,说矿上每天用来炼金炼铜的原料都是剧毒元素,被排到汀江里了。”豪康村和相邻的横溪村村民找到上杭县政府讨要说法,得到的回复是:汀江水符合国家标准,死鱼是洪水造成的。政府愿意以每斤6块钱的标准从经济上给养殖户补偿,然而又迟迟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
7月初,下都乡5个受害自然村的村民拉了5车将近2000斤死鱼,丢在县政府大门口以表示愤怒。根据后来已过称的数量,下都乡养殖户的死鱼超过500万斤。7月4日下午14:52,下都乡的养殖户们接到了乡政府的群发短信:“一、明确水质污染责任主体属于紫金矿业集团公司;二、原定转产补助标准40块钱每平方米;三、12厘米以上鱼苗计重后按市价标准,其他鱼类按原定每斤6元计算。请及时配合清理。”
这条短信在解答了村民疑惑的同时,也让他们对当地政府的公信力产生了怀疑。“2009年9月28日这里就死过一批鱼,各种症状和这次完全一样,但是县水产局告诉我们,水已经化验过没问题,死鱼原因是网箱密度过大造成鱼缺氧。当时死了一部分鱼,之后就恢复常态了,我们相信了政府的话,自行处理了死鱼,以为没问题了。”横溪村村民丘永禄至今说起仍难掩失望,“如果去年告诉我们真实原因,我们可以减少养殖规模,或者这次能早点告知,我们可以将鱼苗转移到池塘,也能减少损失。”丘永禄进而开始怀疑这次来势汹汹却有些莫名的洪水,“今年的水特别怪,以前下暴雨发洪水,山会塌方。今年并没有出现塌方,但是棉花滩水库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大水。金山电站和矶头电站是直接影响到我们村的,一旦开闸泄洪,山洪到达村里的时间是5个小时。这次居然一小时村里的洪水就涨了3米到5米高,我们觉得就是紫金矿业趁着防洪开闸放水的时候在偷偷排污”。
上杭县政府给出的死鱼补偿数量计算公式中,网箱存鱼量等于每平方米43斤加上10斤再乘以网箱面积,然后减去武警帮忙捞出的死鱼。但是,对于豪康村和横溪村的村民来说,这个标准太低。在他们看来,下游永定县一平方米按120斤鱼计算的赔偿标准更合理。这并不是村民们和政府唯一的矛盾,有村民说:“我们的鱼卖到漳州、厦门、泉州、龙岩、广州,每天往外运输10车左右共5万斤,收入非常可观。但是从7月4日开始,禁止鱼虾交易,别说鱼都死光了,就是没死,名声坏了,别人也不敢买。那是不是要翻倍补偿我们的投入成本?另外,现在的水已经不适合养殖了,政府动员我们转产,可是转产的出路在哪里?”
位于上杭最南端的下都乡是汀江河上杭段最后一个乡镇,与福建永定县、武平县和广东梅县交界,距离紫金山所在的旧县乡陆路距离80公里,水路距离60公里,是一个很纯粹的农业乡镇。乡长傅邵武告诉本刊记者,烤烟生产、生猪养殖、库区网箱养殖是下都乡的主要产业,取消农业税后,乡里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烤烟,年收入200多万元左右。泄漏事故对下都乡造成的影响主要涉及6个村,174家网箱养殖户。傅邵武所描述的转产方案听起来很美好:“我们请了旅游局对库区旅游发展进行规划,此外,剩下的部分农田可以发展烤烟生产,种植沙田柚,利用山里的松树生产松子油,库区海拔低,还能种植绿麻竹。”
豪康村的农户代表薛友仁却毫不客气地对乡长的说法进行了驳斥,“以前我们靠种地为生,人均有1亩多地。2000年棉花滩水电站建成蓄水,村里的田都被淹掉了,现在人均只有4分地。种烤烟至少要有10亩以上的地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存。现在要保护环境,所有的山林都变为生态保护林,砍5棵树就要负刑事责任,松子油也不能做了,而且种绿麻竹至少4年才有收成。说起来很多门路,实际上一个都走不通”。
村民们很留恋污染前的养殖生活。“从地理条件上来看,养鱼是最好的。从2003年就开始搞网箱养鱼的龙岩银河实业有限公司去年从永定县往棉花滩水库逆流而上考察,最后就选定了在下都养鱼。上游的水太急,网箱会浮起来,不好养。下游的池塘是死水,另外,中游有500多条船,下游有旅游船,柴油会有轻微溢出,所以下游养的鱼吃起来有柴油味。下都处在汀江中下游,是流动的活水,养的鱼好。养殖规模大的家庭,年收入能达到几十万元。”或许唯一能让村民们感到安慰的是,山区原始生态环境的维护让他们拥有洁净的山泉水源地,因此他们没有“喝水”的困扰。但是,对于以汀江为水源地,处在下游区域的广东潮汕、揭阳、澄海地区以及中游的上杭县城共2000多万人口来说,喝水成了最大的问题。
县城:因水而生的商机和社会等级
7月16日早上8点,上杭县蓝溪镇人罗永才的水车准时停靠在距城区6公里左右的白砂乡大潜头村山泉点,自制的不锈钢水罐顶部有个直径1米左右的圆形开口,山泉水从套着塑料袋的高高竖起的PU管中汩汩流入。
这是一辆蓝色的小型运输卡车,车门上白油漆刷的“上杭县农机车队”字体斑驳。车里没有人,顺着山泉水流的方向往上,1米开外,简陋的水泥小屋夹在山墙和绿色之间。推开小屋旁边濡湿的木门,在长满青苔的山石间来回跳跃而过,罗永才赫然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他正探着头观察着依山而建的几个水泥红砖池。
罗永才并不是这个取水点的老板。“我以前是开车跑运输的,这里的老板去年受伤了,我就接手了负责送水。每天往城里送4车水。”东堂村的李昌武和县交通局交通大队车队长邱衣正是这个取水点的投资合伙人。李昌武说,在紫金山矿开挖后,大概在上世纪90年代,矿上运输氰化钠的车在旧县翻车,氰化钠倒进了汀江河,毒死了很多鱼。这之后,县里取了水去化验了好几次,开始时说不好,后来又说没问题。如此反复了几次,每到发大水的时候,就会有死鱼事件。县一中的人自己取了井水到龙岩地区化验,结论是重金属严重超标近50倍。从那以后,城里的人都不敢饮用自来水——汀江是上杭县的水源地,“有钱人花钱买水喝,自来水用来淘米洗菜冲厕所”。
邱衣正看到了这里面的商机,便与李昌武的老丈人商量怎么弄水卖。李昌武的家就在山泉点附近,对地形很熟悉的他知道这里的水是来自山上两石壁间的山泉水,没有被污染过。因此,李昌武和邱衣正合伙投资了几万块钱,建起了这个取水点。
因为深知城里人对于水污染的恐惧,李昌武很注重取水点的水质洁净。“下雨后,山泉水会变得浑浊,所以我就自己做了过滤池,以前只有两三个,后来增加到七八个。”所有的过滤装置和设备都是他自己发明并人工修建的,使用的材料也是纯天然的。“池子是用红砖砌的,引水管进到池子里后用纱布包好,这样不长青苔。过滤池之后是砂池,河沙可以将泥浆隔离掉。我做的沉淀池很深,从中间很高的位置接到储水池里,这样水会很干净。一般我隔一两天就要清洗一次过滤池,下雨天更是每天洗一次。我的水里不添加任何漂白和消毒的东西。”他很自豪地告诉本刊记者。
因为水好,李昌武的生意做得很顺利。他并不直接面对居民用户,他的水以每桶(50~60斤)0.7元的价格批发到城里规模较大的20多个水站。“水站固定收三四个点的山泉水。除了我,还有3个客户的水车供应这些水站。水站再以每桶2块钱的价格卖给居民。居民可以选择自己买,也可以选择让水站送,不过送水的时候按楼层加价,一楼2块一桶,二楼就3块钱一桶,以此类推。”除了每年给水源头所在的嫩洋村交三四百块钱,李昌武几乎没有额外支出,因此他很快收回了成本,而且随着紫金矿业污水泄露事件,他的生意越来越好。“这一两个月水的销量又大了。以前大家买水只是喝,现在淘米、洗菜、做饭都不敢用自来水,每家一天至少要多买两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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