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殇,人之痛
我们生活的城市环境是何等脆弱!环境污染是多么容易理解和感受,又是多么迅速地伤害到我们自己的生活!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于胜楠、傅兴宇发自大连 晚上10点左右,见到崔洪涛时,他满身泥水。
此前,他一直待在大连新港输油管道爆炸引发的冲天大火、黑烟之间。
焦急写在他的脸上。
一条900毫米直径的输油管道爆炸起火得到初步控制后,引起另一条700毫米管道爆炸起火,着火的管道有200多米长,火直接威胁到附近油罐。
作为大连保税区公安消防大队长,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一天是公历7月16日。
在那种紧急情况下,包括崔洪涛在内,许多人并没有注意到这场大火正在制造一种奇特的局部气象:当晚21点多,火场附近下起了一场很大奇异“污雨”,降雨范围只分布在爆炸火场周围的这个最先污染的区域,这是现场救援以外的人没有看到和没有遭遇的。
雨一下就是一个小时。大雨夹着漫天纷飞的黑色油灰,几分钟就将衣服、头发和脸污染成油黑色。原油燃烧发出的焦味,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这场“污雨”,就是大连新港输油管道爆炸起火事件(也称“7·16事件”)对环境破坏的开始。
它的形成,无疑是输油管道爆炸起火造成污染的最先、最直接后果。后来有专家分析,因为当晚天气阴,原油爆炸起火使局部气温升高,大量的灭火水气与燃烧原油生成的油灰在空气中混合,如同人工降雨在天空中撒了干冰一样,形成局部污雨降落。
市民的无奈
事件发生后的一周,7月23日清晨,记者从北京直飞大连。由于当天大连空气质量差,原本7点30分的飞机延误了两个小时。
7月,原本是大连的旅游旺季,以往此时,大连的机场、火车站和客运站必都是人山人海,而当天大连机场却不见一个旅行团,更没见几个拿着小旗和喇叭的导游。
到达后的第一时间,记者径直前往老虎滩,海滩边一切如常,只不过多了一些三五成群穿着蓝色马甲的环保志愿者。他们拿着草帘、麻袋、铁锹在岸边认真地做着清理和勘测工作。一位志愿者说,这片海滩都是砂砾石,他们挖了几十公分下去,结果发现下面都依然是原油。
很多人在沙滩上嬉戏,但下水游泳的人少得可怜,远处清晰可见两道狭长的围油栏。尽管部分沙滩上仍有明显的油渍,但相比前几日,海水已清澈很多。
经常洗海澡的市民王女士告诉记者,以前这个时候,她基本上天天过来洗,油管爆炸后就没有下海。“这次爆炸让人对海水质量担心。前两天还有人捞海带、紫菜回家吃,知道污染后就不吃了。”
相比老虎滩,处于油污带、重度污染海域附近的金石滩则是旅游度假区的“重灾区”,为了近距离了解污染地区的情况,记者决定向靠近大孤山海域前进,搭乘快轨前往金石滩。
透过车窗,岸边一块块被油污粉刷了一样的礁石不停在眼前划过,天空中被污染的一群群海鸥,带着沉重的翅膀飞翔并发出哀鸣。身旁一位姑娘说:“看到这种景象,我真的很难过。环境污染真的可以毁掉一座城市!”
渔民的眼泪
当车子在金石滩金湾大桥下面海岸停下来的时候,记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岸上挤满了上百个装满原油的蓝色塑料桶,还有数十艘渔船,除此之外还有满身漆黑的当地渔民和安排协调工作的大连渔政人员。
一位正在休息的渔民高大福对记者说,在金石滩附近有很多养殖户,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家中120亩养殖鳝鱼和贝类的养殖场,去年光买苗就花去了他20多万,但是现在整个养殖场都面临污染威胁。
据他所知,新港,大窑湾和南坨浴场的状况比起金石滩来说更为糟糕,他哥哥一家人全部都在大孤山金山渔港出海清污。他打算赶往大孤山去找哥哥。得知此情况,记者与他一同前往大孤山。
从金石滩开车到大孤山需要40分钟左右,随着车子逐渐驶近大孤山,之间原本空旷偏僻的环境中突然多出了很多大型化工厂,空气中也掺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怪怪酸味。
“我们都习惯了这种味道,这是化工厂传出来的盐酸和其他化学产品的混合味道,你刚来会觉得相当刺鼻,习惯就好了,”开车的司机无奈地说。
大孤山金山渔港内也停满了捞油的渔船,高大福的哥哥高有福光着上身,裸露的皮肤上沾满黑色的油污,下身的蓝色短裤也分辨不出颜色,只有他那双眼睛清晰能辨,不过也因劳累而布满血丝。
高有福一家老小5口人从19日就开始清污,大部分的当地渔船是由大连海洋渔业局还有当地水产公司组织的。
“如果不快些捞完,养殖场里的鱼虾就会死得更多更快。”他讲话的时候,纯朴的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伤,对于一个以海为生的人来说,没什么比看到曾经湛蓝的海水被一层厚厚的原油覆盖更伤心难过的事。
放眼望去,黑色的原油带改变了大海以往的颜色,伴着一股股酸腐与腥臭的海风,海面上泛起一层层黑色的海浪,敲击在早已布满污垢的岩石上。
然而高有福一家并不是这次灾难的唯一受害者,像他这样的养殖户在新港附近还有很多家,而且多为养殖大户。
“我们养的不是小鱼虾米,而是海参、鲍鱼、海胆。”负责养殖的杨春丽告诉记者,爆炸发生的时候,救援人员要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因为放心不下价值1000多万的海产品,她还是坚持守在养殖场,“其实我现在想想会后怕,因为如果油罐都爆了,我也就完蛋了,可是当时心里想的全都是海鲜。没想到油污被大风刮进了海湾,封住了海面,海产品在下面都窒息了。”杨春丽一边说一边哭,“如果没有应有的补偿,我真的没法活了。”
小生意人的担忧
距离新港爆炸地点最近的景点便是位于大连开发区滨海大道上南坨海滨浴场。
记者搭乘一辆快艇前往南坨浴场,快艇在加速驶出大孤山渔港的时候,船后带出了一条五颜六色的“彩虹”,在阳光的照射下,“彩带”显得分外刺眼。
在驶往南坨浴场的途中,经过大窑湾时,快艇经过了原油密集带。展现在记者面前的却是如淤泥一般厚厚的原油,与海水搅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片乳膏状的泥浆,好像是汽车突然行驶到了沼泽里一样,快艇马上就放慢了速度。在广阔的大海中,小小的快艇显得很渺小,此时一望无际的大海带给人的不是心旷神怡,而是异常的压抑与巨大的恐惧。
在缓慢行驶并绕过了一团团黑色的原油块后,前方便是知名的南坨海滨浴场。
在以往的夏天,南坨浴场经常是人声鼎沸,在那里游泳被人形容有如在“煮饺子”,而如今,那里却异常冷清。“我今天嗑了一上午的毛嗑儿(东北话:瓜子)也没卖出去一件泳衣。”金石滩的一位卖泳装的大姐失望地说。“知道吗?曾经我一天卖出过58件泳衣!”
因为游客少了,只见出租车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司机们不是在车里睡觉就是下棋唠嗑。在海边经营烧烤的一个商贩更是愁眉不展,“现在是旅游旺季,可这生意就是不好。”
海边的愁云似乎随着海风扩散开来。在大连长兴海鲜批发市场和黑嘴子水产批发市场,无所事事的渔贩们也对未来的生计担忧。
“现在是封海禁渔期,海鲜价格偏高,生意好坏还看不出啥。到了9月1号开海后,我们可能就要吃亏了,而且如今大连的牌子被污染给砸了,人们恐怕对‘大连海鲜’产生了阴影。这两个月的时间也许油污会扩散到更深的海里,到时候不仅油污会覆在扇贝蚬子上,就是深海捞上来也会受到影响,这也是我们担心的,”鱼贩老张希望自己的损失能少一些。
大海,对很多大连人而言,不只是休闲娱乐之地,也是赖以为生的根本。海洋环境的每个变化,对他们来说都会产生影响。
夜幕降临,记者来到记忆中浪漫美丽的星海公园,站在观海亭上望着眼前那片大海。不停翻涌的海浪,似乎在向人们倾诉,黑色的天空配着黑色的大海似乎也呈现了一幅海天相连的景观。令人感叹,我们生活的城市环境是何等脆弱!
泄漏发生之后
无论从清污到问责,美国对墨西哥湾漏油事件的处置都有值得中国人思考的地方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傅兴宇、蔡拥军、于胜楠、任海军 实习记者吴世强、刘晓菲发自大连、北京、华盛顿 “黑色的油污冲刷着海岸,这听上去像是在描述墨西哥湾,但实际上却是大连海岸眼下的状况……”
或许两场溢油事故发生时间接近的关系,英国《金融时报》在报道大连漏油事件时很自然地把两者联系到一起。
而英国广播公司(BBC)认为,正是因为有墨西哥湾泄油事故在先,所以这次政府在处理大连石油事故中采取了比较积极的措施。
对此,肯定有人会表达不同的意见:即使墨西哥湾溢油事故没有发生,中国人处理这起事故同样会非常积极,因为关系到成千上万百姓的利益。
两者确实没有太多的可比性,但既然同样是溢油事故处理,无论正面还是负面,前者或许也有值得后者借鉴的地方。
美国:“全副武装的现代化部队”
7月初,美国得克萨斯州波利瓦尔半岛的水晶海滩,银白色的海滩蜿蜒十多公里,是得克萨斯的避暑胜地。但在当地人艾米看来,今年的夏天不太一样。
在细腻的白沙上多了些黑乎乎的污油团。“每天都有穿着长裤或是白色防护服、戴着面罩的工人在清理。”艾米说。
艾米看到的,只是一场庞大的清理油污工程中一个细小的环节。“深水地平线”钻井平台4月20日发生爆炸沉没后,英国石油公司已经使用了“化学法”、“燃烧法”、“撇油法”等多种方法“对抗”漏油。
为了最大限度地回收浮油,在征得美国海岸警卫队的同意后,英国石油公司面向墨西哥沿岸征集愿意加入打捞油污工作的商业船只和渔船。除了调动本国资源,美国还得到日本等12个国家和国际团体的援助,甚至请来了全球最大浮油回收船帮忙。
清理海滩浮油也是一项重大的工程。墨西哥湾沿岸各州设置了充气式围油栏,密西西比河入海口一带的路易斯安那州沿海湿地建造了“障壁岛”、设置阻油带等措施清除油污。
尽管有很多志愿者承担起清理海滩油污的工作,但他们都是在接受美国海岸警卫队的短期培训,并配备手套、服装、眼罩、面罩等全身防护装备后才投入工作的。因为,石油分解的衍生品有致癌的效果,所以人们都被严格地要求做好防护工作,并且配有撇油机、铲土车等各种机械设备帮忙,俨然一支全副武装的现代化部队。
中国:“初级的低技术战争”
而在中国大连海岸线上,进行着另外一场清污动员。
从7月19日开始,大连市政府动员了成千上万人开始了大规模的海上清污行动。随处可见正在奋力清污的军人、渔民以及社会志愿者。他们大多是徒手进行清理工作,用勺舀、用桶装、用草粘、用网围。。
上千艘渔船用各种古老的方式,把一桶一桶的污油提到岸上,尤为体现中国特有的“人民会战”方式。正在大孤山金山渔港清污渔民高有福对记者说:“我们的船上都携带毯子(即吸油毡)和药水(用来生物降解剩余油污的消油剂),每条毯子能大约吸上来40多公斤油。但是海上的油还是看不到边儿,都快一个礼拜了还是很多。家里的小孩子们没有跟我们上船,不过他们在岸边用勺子舀油,一天下来也能捞个好几桶。”
尽管这场全民清污大会战,确保了原油污染没有进入公海和渤海海域。但外媒却不留情面的评论,大连的清污技术过于原始。《华盛顿邮报》称,这是一场“初级的低技术战争”。
面对国际社会对于大连漏油清污手段的质疑,国内一些生态环境学者则认为,相比起墨西哥湾漏油主要采用先进的化学清洁剂清污,这次大连事件采用物理手段回收和生物环保技术降解,使可能造成的海洋污染和生态影响降到了最低,加上海水本身所具有的自净能力,对海洋生态环境和海洋生物不会造成严重和长远的影响。
一位环保人士也赞同这样的方法对环境的破坏会降到最低。但在这位环保人士看来,目前存在的一个大问题是没有对清理人员进行人身保护,因为在清理的过程中,工作人员长期暴露在重污染的环境下,而石油中含有的有毒致癌物质多环芳烃会通过呼吸,通过皮肤的表皮接触都会进入体内。
7月26日下午,记者再次乘船出海,眼前呈现出新的景像:海上大块油污基本不见了,但对着阳光望去,海面上薄薄的漂油仍然随处可见,从而印证了环境专家们的普遍说法:这次原油泄漏污染治理,不是短期内就能根除的,也不是清理了多少平方公里,就会减少污染多少平方公里。修复原油造成的海洋污染,是一个复杂、艰难的过程,尤其是在我们技术和设备严重缺乏的情况下。
比清污更重要的
“7·16事件”留下的教训是深刻的,为此有专家建议,类似大连新港储油罐区这样的敏感地方,首先必须投入足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对可能发生的环境风险及其漏洞,做好充分的预先控制和防范。
究竟要多少时间才能彻底修复大连环境的创伤,还要看对事故的调查和责任追究,是否体现公平正义。在严重的环境灾难发生之后,谁来承担国家和人民群众的损失,是一个必须明确和解决的法律原则问题,否则我们就难以建立更加完善的环境风险防范机制,就难以避免下一次更大环境灾难的发生。
7月23日,国家安监总局和公安部发布通报,称此次事故的初步原因是,在“宇宙宝石”油轮已暂停卸油作业的情况下,辉盛达公司和祥诚公司继续向输油管道中注入含有强氧化剂的原油脱硫剂,造成输油管道内发生化学爆炸。对于接下来的处置,人们拭目以待。
在美国,人们将墨西哥湾溢油事件称作“生态9·11”。专家估计,墨西哥湾的生态恢复,大概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同时,灾难还使当地渔业、旅游、能源、航运业遭受巨大损失。
因此,美国政府在堵漏、清理的同时,问责、赔付等工作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漏油事件发生后,美国相关部门也很快启动了相应的问责机制。美国司法部正在调查漏油事件涉事方是否违反了《清洁水法》、《石油污染法》以及《濒危物种法》等法律。美国国会起草了10多项议案,要求提高对石油工业的监管。截至7月22日,美国政府承诺的赔偿款为2.35亿美元,建立了200亿美元的代管基金,拨出5亿美元用于建立海湾沿岸研究院。这些,可能都是值得我们借鉴的。(本报实习记者周菁华对本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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