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血铅中毒事件:金山上的村庄
并非简单的“企业污染,村民受害”的逻辑。84名铅中毒的孩子,身高大多在1米左右。“浓铅雾的比重正好可以漂浮在1米左右的低空。”鹤庆县卫生局段炽解释说。大理鹤庆县北衙村2000多人都接受了健康检查。每升血液含铅100微克是儿童的正常标准,而7岁的蒋志清达到了700微克以上。他躺在医院吃口服的排铅药,又因为药的副作用,需要大量输液保护肝脏。大部分孩子已经度过第一个疗程,“回家养几天,等肝功恢复一些再来排铅”。然而有关铅的源头,在当地人中却是难言之隐。
记者◎葛维樱 摄影◎于楚众
矛头所向
早在血铅中毒逐渐被发现的6月至7月,村民的矛头对准的是家对面的大高炉。最早是一个孩子因为肠胃差去大理州医院检查,医生建议做血铅化验。这样才使村民们意识到了问题,“本来以为孩子肠胃不好”,全部医疗费用由鹤庆县政府支付。多年来几个不断喷出黄白混浊烟雾的企业现在都已经停产。北衙村7个村民小组分布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窝里,青山绿水风光美丽,村里还有四层的白色小楼,新式的飘窗和大露台。而走在村路上却看到,道路和小河两旁全都被黑褐色的类似土壤一样的东西占据。仔细一看,里面有些闪亮的小点。“这是废渣,里面含铅量很高。”有村民说,“那些公司倒来的。”山坡有两面已经由云南黄金公司北衙矿业分公司和凌云钢铁占据,另一面则有两个小冶炼厂。鹤庆县政府已经从村里清出了3000多吨废渣,好在自来水水源早就换成了十几里外山上的泉水,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风平浪静了。
“烟囱里天天冒烟,我们不敢站在迎风的地方,全身都是灰,睁不开眼,衣服和家里都是一层灰。庄稼以前长得好好的,现在全都很差,你看我家门口这棵树,这叶子稀稀拉拉的。”村民蒋光勇本来不愿意搭理记者,但是问多了也就和迅速围拢的几位村民一起控诉几句:“我们这环境太差了。黄金公司天天两次炸矿山,上午11点左右一次,晚上18点一次,现在你来是停了,过去每天两次相当于三四级地震,我们这都好几年了,还是经常被吓得以为是地震。”蒋的孩子们都在外地打工上学,他自家院落很漂亮,却并不欢迎记者去看,院子里有两口大的水泥池,外行看不出门道。“谁对记者说点儿什么上了电视,那在村里都是要挨骂的。”一个村妇嗓门很亮地说,“1998年开始我们就没好日子过了,任何人来到我们村都得被这大炮仗吓倒,我坐月子就惊着,抱着孩子就往外跑。平时呛得睁不开眼,谁也不愿意来我们村。”
北衙村委会门口张贴着启事,因为黄金公司要修路,过去被村民无偿使用的某几块地要被村里无条件收回,时间地点都写得很详细。“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想要,要多少,我们就得给。反正土地本来都是山上的,这一片本来人少地多,现在我们垦出的荒地也得给人家。问题是拿不到什么钱,就算把我们的房屋震毁,把田地破坏,补偿金也很少,多不过两万元。”村里有4户人家接受了补助,有一个却不肯接受。“我是要打官司的,两万块我也不稀罕。”文霖岳说。尽管村民们都已经把污染和血铅中毒画上等号,却没有人提出赔偿或其他什么要求。
鹤庆县城建筑都是仿古式样,去年经济在大理12县里排名第三。“以前特别落后,是国家贫困县。发展起来也就是三五年的事,靠的是几个大矿,北衙村的黄金矿和钢铁算一块,还有很多锌、银、锰、铜等等。”鹤庆县经济局副局长李洪斌说。北衙自明清就是云南最重要的白银产地,过去有官兵驻守,才得名“衙”。这里从“乡”变“村”也就是两三年光景。“以前我们可是兵家重地。”村民蒋光勇说。鹤庆县过去属于丽江地界,地理位置上靠丽江很近,却因为大理要建白族自治州,白族人口不够,才把95%人口都是白族的鹤庆也划了进来。尽管自古就是“银山”,留到现在的,也不过就是大理和丽江丰富的白银饰品原料地。“白银过去是主要的产品,现在只是副产品了,一克才卖几元钱。”
至于银是什么的副产品,村民大多讳莫如深。民国时期这里还要定期上缴白银,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白银不再流通而迅速衰落。“我们自己以往是不炼铅的,有些银生产,也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北衙村村委主任说,“到了50年代这里建了个劳改农场,劳改犯们就在山上挖矿石炼铅,因为炼铅是最简单的。铅的熔点低,只有300到350摄氏度。”北衙作为铅矿存在的历史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而北衙村民对铅矿毫无兴趣。“铅矿到1977年就被国家收回,成立了北衙铅矿厂。”曾经在矿厂工作的曾发兴说,“北衙铅矿在80年代很给鹤庆县争面子的,那时候只有我们县有铅矿,算是很大的企业了,基本上是县里的经济支柱。”根据鹤庆县卫生局的历史资料,因为炼铅污染严重,矿工和村民那时每年因为铅中毒而就诊的人数也有几十人,曾发兴说“每个月职工有2元钱的有毒有害补助”。但北衙村民都不承认这一点。“我们这里从来没有铅中毒的先例。”蒋光勇说,“铅矿效益很差,到90年代已经垮了,工人下岗,停产好多年,1997年就卖了。”
黄金时代
铅矿带给北衙村民真正的冲击是在1998年黄金公司成立后。现在的黄金公司和钢铁公司,都是铅矿被云南省地矿局第三地质大队兼并后的衍生物。在铅矿基础上改变了产品,以黄金为主。两个大企业,现在也正是“千夫所指”。黄金公司采用密闭生产,不排出气体,固体废渣有尾矿库存放,“每年还出产铁金粉12万吨,一吨卖330元”。这是李洪斌副局长给出的数字。“这些是供给钢铁公司炼铁的原材料。而钢铁公司虽然存在污染,排出的是一氧化碳,但出铁和出铅是矛盾的,废气中不含铅,在高炉中少量的铅已经随着冶炼温度升高下沉。”鹤庆县政府的调查结果是,废渣和铅源头,并非来自这两个大型企业。
黄金公司1998年发现了金矿。“矿山是这样的,最上面一层是银,中间是铅,下面是金,现在还在不断往下探,应该以后还有铜。”李洪斌说。开采过银和铅,北衙村进入了黄金时代。“我们还以为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蒋光勇说,“因为以前的矿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金矿却不同了。”黄金确实不同,黄金公司不用给鹤庆县上税,每年只用缴400多万吨销售尾矿和基本管理费用,黄金上缴国库。李洪斌说:“一开始只用了50万吨的生产线,现在已经到了4000万吨。”掌握矿山资源的是黄金公司,整个北衙村的矿山约14平方公里的开采勘探权都是一次性划给黄金公司的,省地矿局第三大队经过改制和引入另外几股,成立了股份公司。凌云钢铁是2006年才投入生产的,目的就是处理黄金公司大量的尾渣。
“我们村一开始觉得这山上的金肯定是我们的了。”蒋说,在1998年黄金公司建立初期,为了照顾当地村民就业,采矿队伍承包给了就近的北衙村。“这里曾经有一个合法的采矿队,村民们可以挖矿的。”那个时期很多村民都有公安机关发的爆破证。“黄金公司请的人,教我们怎么挖金矿。很多是湖南人,后来看着我们就学会了,整个流程,原来炼金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从1998到2003年,北衙矿区的山体中,最富金矿的一座被叫做“万洞山”。“所有人都上山去挖洞,金矿还是洞采多,而且以前清朝留下的矿洞也不少。”同时村民们留了私心,把品级最好的矿石留在了自己家。“这是一切矛头的原点。如果黄金公司不来,我们也和这矿没什么关系,现在不同了,靠山吃山,我们有什么错?”
启蒙时期很快过去,2003年3月黄金公司以合同到期为由收回了采矿权。“当时我们叫‘320’群体性事件。”现任县治安大队队长、时任北衙所属的西邑镇派出所所长周培斌说,“我在那里待了十几年,‘320’我就在场。黄金公司收回采矿权,现在也还是转包给外省的采矿队,但是当地人不行,不和当地人合作了。老百姓意见很大,当时组织了400多人去黄金公司,能砸的办公用品都砸了,堵着厂子不让生产,再有就是和黄金公司的‘护矿队’打架。本来两者就有资源矛盾,北衙是个缺水的地方,自来水靠别处引,但是公司生产用水也靠这个,就会抢水,还有公司炸山开矿扰民,或者为了矿区的车子修路毁田。总之一言难尽,却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归根结底老百姓还是不满意不让他们挖金矿。”黄金公司本来想在当地招职工,但条件要初中毕业以上,薪水又只有2000元左右,村民们就少有能进入的。周培斌看着矛盾渐渐积累,“就和游击战一样,你进他退,这么多年老百姓也不容易,可是我们只能说公司有采矿证是合法的”。
文麟岳的家就在万洞山下。“过去我们手里都有爆破证,我们本来是合法挖矿,后来是公安拿了人家这个。”他用手指捏了两下,“才不发给我们了”。在北衙村待久了,就会发现这里的秘密,每个人的话都有些虚虚实实。进入每家都会被带着去看某处瓦松动,某处墙体歪,但确实看不出明显的地方。老百姓就更委屈:“政府护着企业,用警察来压我们。以前我们不知道这富含金矿,到2003年之前我们都觉得矿山应该是我们的,但是自从那次打架,村里还有一个人被判了刑,就是组织的人,我们就懒得说了,反正上面说上面的,是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的,我们自己干就行了。”
黄金公司大量的含有剧毒氰化物的废渣,过去都堆放在巨大的尾矿库中。“尾矿库越建越大,现在还在加大。”村民们始终觉得那些藏有海量尾矿的地方才是本地儿童铅中毒的真正原因,不过黄金公司给出的解释是:“尾矿库是完全密闭防渗漏的,而且自从2006年凌云钢铁建立后,消耗的尾矿就越来越多。”经济局的信息是:“黄金公司还想把废渣从10元/吨提价到35元/吨,现在政府正在给两个公司协调,但是黄金公司把持着钢铁公司的来料渠道,有资源优势,现在市场也很好,所以在这一点上也比较强硬。”
炼金术:凶险的利益
进入村子很多人家看到陌生人都会立刻转身回家锁好门,刚刚统计出来的数字是,北衙村约540户人家,居然有240口小氰池。这就是2003年对抗后的结果,以及政府给出的解释,“血铅增高就是村民用土法炼金,冶炼过程中铅挥发出来,被直接吸入呼吸道”。小氰池就是在蒋光勇等很多人家看到他们自称蓄水池的水泥池,深1米左右,长宽各异,只要能在院子里放下就行,以免外人看到。现在这些池子大多存水,或者干脆填土种菜。“我们很久没做了,血铅中毒不可能是这个闹得,那么大的烟囱冒烟政府不管,我们这么零散一点活就说是这个害的。”很多患病儿童的家长,都说自己家完全不用土法炼金,甚至说隔壁都没有人炼金,不过进入村里如果一定要进入某家,基本上就很容易看到这一套土法炼金的器具。
村民们不承认自己是“土法”。“我们的工序和黄金公司可是完全一致的,先用氰化钠泡矿石,再用细锌丝吸附金银等等,熔化之后再冶炼,金熔点最高,要3000多摄氏度,所以最后炼剩下的就是金了,还会有一些银。”蒋说,银只能作为土法炼金的附属品存在。不过原理虽然一样,黄金公司最后冶炼却采用电解,直接把黄金分离出来。看到村民家里这个比砂锅还小的石棉小锅,没有盖子,塞在一个汽油桶做的泥巴炉子里,蹲在地上就可以炼金了。铅雾从何而来?铅的汽化温度是1500摄氏度,矿石中的铅元素,还有其他的比黄金熔点低的金属都会汽化,一定会在炼金过程飘浮出来。“矿石泡十几天,最后烧金子不过一个来小时,只要人在旁边不停看着,一吨的金矿石如果品级好能出十几克,这个周期大概就是半个月。”蒋说,村民们不是不知道会有铅雾出现,“烟雾很大,但是我们都等老人小孩睡觉以后才会去熬制”。每年每户人家得利从几万元到十几万元不等,“基本不要什么本钱的”。
平日里晚上就会有这些熬金的星星点点出现了。“这个方法是湖南人教的,我们大理传统上没有这些东西,早先是湖南人炼,我们只要给他们矿石就行了,也就是黄金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后来我们自己炼,湖南人给我们打工,找矿石去。因为除了一开始,后来黄金公司对矿山监管就严了,我们总也弄不到矿石。”蒋光勇说自己没有赚到钱,“我们买矿石回来炼,品级一般的一吨也要2000元以上。”可是价格这么贵,一吨矿石才出十几克金子,怎么能赚钱呢?何况还有最重要的化学品氰化钠,价格在每吨千元以上。问到后来他才说:“我们的矿石不要钱,都是山上捡的,人家黄金公司不要的。”其实在万洞山上密密麻麻的矿洞里,还有不少零星的矿柱或碎矿石,即使开挖了这么多年,黄金的远景储量还有约200吨。
洞越挖越深之后当地人不再愿意自己下去采。“最近几年因为雇工下矿开采出了人命的有3起,附近的农民、贵川两省以及很多外来打工者涌入北衙村,最高峰流动人口有2000多人,很多人干脆很隐蔽地住在山里,还不好统计。”周培斌说。北衙村的村民成了小雇主,“只要家里有池子,活都可以雇人来干了,有时候我也和别人合股,比如湖南人来我家里,租我的池子,一个月给我2000元”。蒋光勇说自家的两个池子近一年都是租给外来人做。北衙村的富裕也是远近闻名了。“我们也不是一开始就学公司炼金。”蒋光勇说,最早池子就设在村里的道路两旁,一点也不遮掩,基本上是公开的自己炼金。“90年代末黄金交易就被国家放开了,以前不能私下交易,金沙江淘金的每年我们都得花大力气去查处,但是90年代末北衙正好赶上放开了对黄金的管理,交易是合法的。”周培斌说。
矿石还算容易,毒性列第二位的氰化钠是老百姓们最大的秘密,和任何人讨论氰化钠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只会告诉你:“小饼一样的白色盐状,一吨一两千元。虽然价格不贵,但是很难弄到,不过我们村路边就有人来卖。”到底谁来卖?怎么卖?又无人作答。“这是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周培斌在这条线上工作了20多年,“只知道谁在用,哪来的却怎么也问不出,所有人都告诉我,是路边买的。非法物品一定是从合法渠道流出去的,可是黄金公司的管理是全程视频监督,一丝一毫的量都有出处,查了这么多年,剧毒物品氰化钠、氰化钾的黑市到底是怎么回事,摸很多年从来没有摸出过上线。”
对于村民们自家门口的烧金子的小锅,他们会告诉外人:“这是我们用来插香的,捡来的。”在村里人家动辄查获几十公斤的刺鼻的硝酸,也是浸泡矿料的原料,这家人对于工作人员的收缴没有任何触动,只坐在家里埋头吃饭,面无表情,就好像那些东西不属于自己。医院里的孩子们已经逐渐能够蹦跳着分配玩具。家长们依然把矛头指向拥有高炉的大企业。其实村里还有两个小铅厂,是本村人杨晓钟和郑松涛开的,铅厂的滚滚浓烟曾经被村民用手机拍下来,当做“钢铁公司排烟照片”提供给媒体,后面铅厂的几个三角形烟囱还清晰可见。钢铁公司的人感到很冤枉:“炼铁确实会造成一定污染,比如气体排放有泄漏,但是铅是不会从这里出去的。”恰恰是排出可疑气体的铅厂却无人指控。一出事他们的厂子就被查封,人也不知去向。“铅厂的矿石都不是从我们山上来的,这里的几座山都有金矿,其他的就炼铁去了,铁和铅互相矛盾。”但是本村人从不指责这两个非法生产的小矿,因为“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能断谁的财路”。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血铅中毒虽然在村民口中“说不定以后还有后遗症,影响智力发育”,但对于自家炼金的小池子、小炉子却极力维护。“我们不过捡人牙缝的东西,就犯法了吗?!”蒋光勇的妻子特别理直气壮。“为啥有铅?2003年以前我们的池子都在路边上,后来都被炸毁拆掉了,才都建在自己家里。”为了平息公司和村民的矛盾,北衙专门有一个协调办公室,负责所有官司。强行拆掉村民的设备并没有效果,在自家关起门来照样烧金子。周培斌说:“我们进去人家把氰化钠倒掉,我们就什么证据也没有了,氰化钠的买卖运输规定条例只适合企业单位,对于个人使用只是禁止,没有相应的法律责任需要他们负。贩毒是要命的事,从风险和利润讲,目前市场上氰化钠比毒品还有吸引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