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0日,接到野保协会通知,三十多家象牙定点加工企业前往北京开会。按照野保协会网站上公布的信息,“会议一致建议在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设立‘国际大象保护基金’”。
该基金设立的目的,是募集资金用于支持国际大象保护、野外种群资源监测及CITES象牙非法贸易监测等小额项目。而款项来源,则明确为“象牙加工业者、大象保护工作者和动物保护组织等自愿捐助”。当天,27家企业就为基金捐款一百多万。
“我们是被迫无奈捐的款。”一位参加了当日会议的象牙企业老板回忆说,当日,野保协会产业处相关人士当众威胁企业,“不捐款就不给转正”,建议捐款期限为10年。按林业部门对合法企业的管制规定,新批准的合法象牙企业要试营业一年才能转正。
一位参会者记得,当日的会议还邀请了国家林业局保护司、国家濒管办的相关人士。“野保协会很聪明,他们知道不请林业局和濒管办的人,我们是不会甘心捐款的。”
野保协会是国家林业局下属事业单位,其办公电话开头四位与林业局相同。2011年11月29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野保协会产业处,一位负责人表示企业捐款为自愿,且不设期限。目前,已有八个保护项目通过野保协会审核,资金利用和项目进展将会公布,但目前还没有时间表。
拿不到配额的象牙企业指责中工美惜售和坐地起价,而另一位接近后者的人士则质疑这些企业的清白,“有些合法企业也靠走私养着,不买国家库存意味着还有别的来源。”
合法企业的非法生意,这已是业内共知的秘密。
合法企业,非法“洗白”
“搭着合法原料顺风车,掺入的非法原料,就被洗白了。”一个合法收藏证,可以成为众多非法象牙制品的“护身符”。
又见H老板,但身份已不同。
2009年IFAW调查象牙市场时,H老板属无证经营。两年后,IFAW故地重访,发现H老板和他的企业已经获得了合法身份。没变的是,他依然可以提供“私货”。
H的牙雕厂拥有一位“大师”。2007年,中国以“传统牙雕技艺传承”为由,打动了CITES,终于获得购买配额象牙的资格。拥有雕刻大师和自己有库存,是林业部门颁发特许经营资格重要的考量因素。
在工厂里,H大倒苦水,说他“费了很大劲”才搞到特许经营牌照。而同样费时、费力获得的象牙收藏许可证,他则不肯轻易提供给客户。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材料显示,北京象牙雕刻厂和广州市大新象牙工艺厂,是中工美进口非洲象牙的最大买家,两企业共购得13吨象牙原料。而剩下的4.5吨,则由一些小企业以几百公斤的数量分购。
行内人士解释,一百公斤象牙原料,仅够两个熟练的雕刻工两年之用。“看一个牙雕工厂有多少工人,每年用多少料,就知道它的原料来源。”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内人士称。
新原料进口仅三年,且只卖出17.5吨,理论上应该逐渐萎缩的象牙行业,却在7年间,从9家加工厂、31个销售点,增长到了36家加工企业和137家销售企业。原本意在用少量象牙维持传统雕刻技艺,却已然成了一桩大生意。
上述人士道出了一个圈子里的公开秘密:一半以上的合法象牙加工、销售企业染指走私。
据业内人士介绍,2011年夏,行内流传中山市一家合法象牙企业负责人被抓的消息。事发原因是为其走货的走私者在澳门过关时被查获,随后该负责人被控制,在其企业库房中查没了2吨走私象牙原料。2011年,福建省一家合法象牙企业也被厦门海关跟踪两年而查获。
2004年国家林业局和工商总局在建立野生动物制品特许经营和象牙收藏证制度之前,曾选取了三家企业试点。然而,就有一家企业因劣迹和行为不端被取缔。如果企业负责人走私属实,除了被清理出合法企业名录外,司法机关将按照走私象牙重量,对犯罪人处以5年、10年以至无期的不同量刑。
一位象牙业内人士揭示了象牙洗白的技巧。
象牙收藏证正面有制品的对应照片,与每件象牙制品一一对应。但象牙收藏证对制品只有数的要求,没有量的限制。这成了象牙洗白可钻的空子。
假如一个企业每年被允许的原料使用量是50公斤,可以制作10件大制品、若干小制品,“合法原料中可能掺入非法原料,最后做出来还是10个大件、若干小件”。上述业内人士揭秘道,“搭着合法原料顺风车,掺入的非法原料,就被洗白了。”
而拒绝提供收藏证的不光彩理由,还在于一个合法收藏证,可以成为众多非法象牙制品的“护身符”。一个制品卖出后,合法企业以“办证需要时间”为由,暂不给消费者提供证件。在证件与原制品分离的空档里,非法制品可以借壳卖出。如果消费者并不执著于是否有证,这枚被留下的“护身符”就可以继续使用下去。
2011年11月29日,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北京古玩城。在一楼一家合法象牙制品经销店中,店主明确拒绝了记者索要收藏证的要求,表示“小件制品都没有证”。 记者随后拨通了检测中心的电话,工作人员表示:“所有的象牙制品都有与之对应的收藏证,就像人的身份证。”
IFAW2011年的调查显示,62.5%(20家)的合法经销点,部分甚至绝大多数制品不能提供相应的收藏证;43.7%(14家)被走访经销点建议消费者不要收藏证。
“走私犯法,但是合法的原料又贵又不好拿。”一位业内人士说。另一位象牙加工企业负责人也抱怨,非法企业只要不被查到,“日子比我们逍遥十几二十倍”。
行内现在普遍担忧,如果不严厉打击非法市场,现在是非法象牙通过合法市场“洗白”,5年后中国的合法象牙,将被彻底“染黑”。
当非法商贩钻空子时,执法环节仍能起到清洁市场的作用。但现实是,这一环节的希望也很快落空了。
猫捉老鼠,神机妙算
“林业局人手不够,濒管办没能力管,工商不能查没,森林公安不能天天蹲守。”
2007年的一天下午四点,距突击检查行动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但潘家园象牙黑市早已空空荡荡,林业、森林公安和工商联合执法小组扑了个空。参与当日行动者吃了一惊,“谁给他们通风报信的?”
这样的情形并不是孤例。2011年10月,北京天雅古玩城一家无证店铺内,一位身着格子外套的中年女性从容地对IFAW调查员说:“上面有人来查之前的十天半个月,就有人打电话通知我们了。没听说谁家被查没过。”IFAW工作人员追问是谁通知之后,这位妇女开始警觉,言辞也含混起来。
如果执行顺利的话,合法象牙加工厂只能购买来源清白的象牙,合法销售企业只能从合法加工厂购买制品,而消费者只能从特许商店买到象牙。另外,“使用量备案”理应在原料使用环节管住企业——为了防止国内库存和进口原料短期内消耗殆尽,林业部门对每年度全国象牙原料实行消耗总量控制。原则上,全国36家合法加工企业和未来新加入的企业,每年原料消耗控制在5吨以内,以维持象牙雕刻行业15至20年的原料需求。
不幸的是,精密设计的制度,在每个环节都被扭曲。
按照职权划分,海关部门主要负责把守国门。国家林业局则以发放牌照的方式,设定行业门槛,监控合法象牙原料的使用。对已流入国内市场的非法象牙以及合法象牙制品的市场监管,则由林业、森林公安、工商等多个部门负责执法。濒管办作为CITES的中国机构,主要负责协调、督促各部门联合履约,本身并不具备执法功能。
身为国内象牙贸易的首要监管者,国家林业局曾授权行业协会,对全国的合法象牙企业年检。以京沪、京福两条线辐射全国的象牙市场检查,迄今至少进行过三次。
当广州、北京等城市的非法象牙制品名目张胆地摆卖时,原本要靠密集的日常监管才能肃清的市场,由于人力物力皆不足,只能以专项行动如“绿盾”、“候鸟”等形式,运动式集中清理。
“我们会清楚地记录非法企业的门牌号、摊位号、违法情况等,上报林业局。”一位参加过检查的人士透露,“至于林业局是否以及何时处理,则不在我们的职权范围内。”
“林业局人手不够,濒管办没能力管,工商不能查没,森林公安不能天天蹲守。”上述业内人士一语道破天机。
大多数时候,非法制销象牙者的日子都相对好过。北京天雅古玩城一家非法制品店的店员证实,“检查人员半年也来不了一次”。
北京市工商局重要物品市场管理分局就设在北京古玩城的三楼,冯卓勇副局长坦承,对于摆放的疑似非法象牙制品,工商部门只能提醒、劝说,没有权限查没。这样一来,不少商家跟工商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听到风声就把货收起来,风头一过又摆出来。
“我们也很无奈。”冯卓勇说,他们曾接到举报,和北京森林公安联手检查,但拉着森林公安一起执法,需要事先协调,“不能天天去查”。
“原本濒管办没有执法权限,但作为公民举报总可以吧。”濒管办一位负责人也无奈地说。针对混乱的市场现状,濒管办还计划明年协调各部门进行一次针对象牙的专项清理行动。
2011年,濒管办发现,原本主要集中在北京、广州、上海、福州、南京等发达地区的象牙非法贸易,开始蔓延到了青海、甘肃、宁夏等地。而厦门因市场“过于明目张胆”,濒管办福州办事处联合福建省林业、森林公安一起,查没了大量非法制品。
森林公安同样一肚子苦水。全国的森林公安一共只有几万人,而负责刑侦业务的仅有一半。对案件的追踪调查需要大量时间和经费支持,“不可能天天盯着象牙一项”。
当初CITES对日、中两国的限额贸易开绿灯,是认可两国国内的立法、出口管控以及市场执法行动,同时认为配额能够满足国内的制造业和贸易需求。按照公约规定,只有那些国内市场干净、执法力度强的国家,才具备申请配额的基本资格。
如今事态远非预估的那么乐观。
“新象牙原料进入中国后,给主管部门的监控与执法制造了新的困难,进一步刺激市场的需求。”对此,IFAW敦促CITES对允许限额象牙贸易的决定进行反思,并呼吁中国相关政府部门严格清理市场,加强打击野生动物犯罪力度,加大宣传减少消费,并在CITES支持非洲国家提出的象牙禁贸期的建议。
“只有重新全面禁止象牙贸易,才能真正有效地打击走私犯罪,减少盗猎,使濒危大象种群得以恢复。”葛芮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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