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玉树物种调查:牦牛挤占黑颈鹤生存空间(组图)

2012年10月16日15:45  环境与生活杂志
退化的草场 退化的草场
受到牦牛惊吓的黑颈鹤 受到牦牛惊吓的黑颈鹤
5岁的仁增才仁举着挖到的虫草 5岁的仁增才仁举着挖到的虫草
浩浩荡荡的挖“草”大军 浩浩荡荡的挖“草”大军

  张秀雷  撰文/摄影

  动物学硕士张秀雷受世界自然基金会(WWF)成都办公室委派,自2011年开始在震灾后的青海玉树地区,对一些特殊物种的种群活动情况和当地社区的生产生活进行调查,以揭示气候变化、物种生存与人类活动之间的关系。

  牦牛挤跑了黑颈鹤?

  “冲虫”,乍听起来像是一种运动速度非常快的昆虫的名字,其实在藏语里是指黑颈鹤——全球15种鹤中唯一生活在高原的鹤。黑颈鹤,全世界仅有1万多只,我国的数量占到2/3,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2011年4月,我有幸前往黑颈鹤重要的栖息地——青海省玉树州隆宝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展春季鸟类调查活动。4月6日,我随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从玉树结古镇出发,一路数着牦牛的数前行,两个半小时后,工作人员提醒:已经到保护区核心区了。此时我数的牦牛的数量达到了1211只。这儿是保护区吗?怎么像个大牧场?

  第二天,我走出保护站,耳边响起了鹤鸣,禁不住喜悦,用望远镜搜寻,先看到的是一只只硕大的牦牛,在牦牛中间,两只黑颈鹤在鸣啼,是鸣诉路途的艰辛与欢乐,还是恳请牦牛给予一席之地?一天调查结束,黑颈鹤的数量是150只,比去年最多时的180多只少了30多只。

  5天后,第二次调查结束,黑颈鹤的数量是126只。调查过程中,8只黑颈鹤在我们的视线里集群、盘旋伴着鸣叫,展翅向东北方向飞去,随之又有3只黑颈鹤尾随而去。也许这儿太挤了,它们自知不是牦牛的敌手,只能离去……

  每日晨昏,在隆宝滩土生土长,与这片湿地朝夕相处了69年的加洛老人,总会手里捻拨着佛珠,静静地站在这片湿地边,欣赏鸟儿翩翩起舞,鹤鸣九天。在加洛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生活的艰难让他和村民一起加入到捡鸟蛋的大军中,一只鸟蛋在当时的镇上可以卖到一毛钱,如果卖给过路的司机,有时候可以卖到5毛钱,捡鸟蛋成了当时牧民们的大事。原本能孵出小鸟的鸟蛋,就这样成了人的腹中美味。

  到1979年,诺大的隆宝滩仅剩下了40多只斑头雁,黑颈鹤的数量也仅存20多只。1986年,隆宝滩经国家批准,成为以黑颈鹤为主要保护对象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文德尖措和普布,两位为隆宝滩鸟类保护默默奉献了大半生精力的环保工作者,从保护区成立之初,每年4月到5月,都会在隆宝滩湿地中间搭起帐篷,彻夜守护着在此繁殖的黑颈鹤、斑头雁、赤麻鸭等水鸟,防止那些偷蛋人走进这片自然圣地。就这样,隆宝滩鸟类多样性逐步恢复,从1985年的30种增加到了2011年的53种;鸟的数量也在增加,黑颈鹤这一高原精灵,从1985年的22只增加到2011年的144只,赤麻鸭的数量从40多只增加到了1万多只。

  我们了解到,当地的牧民只把黑颈鹤奉为神鸟,对其他鸟类并非如此。保护区内最多时有两万多只斑头雁,在斑头雁繁殖季节,牧民们曾把雁蛋几百枚几百枚地捡回家食用,导致这种鸟类锐减。这次调查中,斑头雁的数目只有2000多只,夜晚雁鸣令人无法入眠的场景,终成回忆。

  调查鸟类的同时,我们也在统计保护区内牦牛的数量,3800只牦牛,这个数字相对于只有42平方公里的保护区核心区面积,似乎太过拥挤了。牧民们虽然一直呵护着黑颈鹤不受伤害,但为了生计,却在不断增加着牦牛数量。过度放牧抑或气候变化导致湿地面积在退化,黑颈鹤和它们的伴生鸟类数量在减少。也许某一天,湿地干涸,这些黑颈鹤的栖息地消失殆尽。尽管精灵们能够长途跋涉,但能找到安身之所吗?真不敢想象没有黑颈鹤的春天。

  我们的调查,就是希望在黑颈鹤的保护与牧民的生计之间寻找平衡点,期盼黑颈鹤这一精灵继续舞动在西部高原,给广袤的高原以生命的灿烂。

  雪豹吃掉了牧民的羊和牛

  7月18日,我们艰难地行进在发源于玉树杂多县的澜沧江岸边的山路间。突然,山上传来石块滑落的声音,举起望远镜,发现一群岩羊站在高高的山顶。“有成群的岩羊,会不会有雪豹在周围呢?”耳边突然传来嘶嚎声。举起望远镜向声音追去,惊喜地发现两只雪豹在离我们1000米的地方打闹。我匆匆将相机对准两个白点,狂按快门,记下这难得一见的瞬间。可惜,距离太远了,照片里只能看出两个模糊的身影。我们开始向雪豹停留之地迂回包抄,刚刚走出100米,发现两只雪豹已经逃离了视线,消失在巍峨的群山中。

  这是我参加由WWF资助开展的“澜沧江源区雪豹分布和人豹冲突调查”中的一幕,当地牧民与雪豹的遭遇就更多了。

  2011年4月2日晚上,杂多县昂赛乡热青村38岁的牧民降才在查看牛圈时,发现少了1只小牦牛。第二天上午11点左右,11岁的儿子德育达瓦在离家2公里的河边,发现了已经死了的牦牛和两只雪豹,一只雪豹正在冰上吸食着牦牛的血,另一只在旁边警戒。孩子害怕得大声呼叫,两只雪豹转身向山上跑去。等一家人赶到时,远远看到两只雪豹在山坡上休息,牦牛的尸体已经被赶来的高山兀鹫啄食得只剩下毛皮。

  4月16日,降才翻山到远处的山沟背水,听到不远处有动物的叫声。好奇的降才走近查看,发现3只小猫大小的雪豹幼仔正在树林下的草地上玩耍。因为害怕小雪豹的父母会随时回来,降才背着水桶匆匆离去。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降才每次经过那片树林时,总会到发现雪豹的地方查看,但再也没有发现3只小雪豹的身影。

  今年7月,我来到降才家,听降才讲述从儿时起就发生在身边的雪豹故事。在藏族牧民的信仰里,雪豹是山神喂养的看家狗,世代守护着神山神林,然而降才一家,却和雪豹有着太多的爱恨情仇。

  降才还是孩童时,雪豹吃牛羊,人杀雪豹是理所应当的事。在当时,猎杀雪豹有多种方式,枪、刀、陷阱、毒药都是常用的办法。到上世纪80年代,当地恢复宗教信仰,雪豹才免于被牧民猎杀。但雪豹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进入90年代,在经济利益驱使下,为了获得昂贵的豹骨和豹皮,偷猎者开始进入这片圣洁之地。在当地,一只雪豹可以卖到3000元钱。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97年,政府强制禁猎,在当地几近灭绝的雪豹开始有了喘息之机。

  进入21世纪,澜沧江源头区域的雪豹没有了人类的威胁,种群数量得以恢复。最初,降才看到雪豹时,满是自豪,但随着雪豹数量越来越多,喜悦变成了担忧。

  当第一只雪豹走进降才家的羊圈时,降才认为将自己家的羊敬奉给雪山圣灵,是一种神的恩赐。当越来越多的羊丧生在雪豹口中时,自豪变成了无奈。2005年以后,降才家的羊数量越来越少,每年繁殖的小羊还不够雪豹吃。降才只有忍痛割爱,将羊全部卖掉,专心养牦牛。其他牧民也纷纷效仿,当我们走进昂赛乡时,已经难觅羊的踪影了。

  好景不长,雪豹发现牦牛虽然个头大,但只要方法得当,依然是口中美餐。牦牛的数量又开始减少,仅2011年1月到6月,降才家就损失了4头大牛和1头小牛,这对于只有50头牦牛的降才家来说,无异于被逼到了绝境。降才再一次做出了艰难的决定,7月份,将剩下的牦牛全部卖掉。

  卖掉牦牛的降才,守着5000多亩草原,无畜可放,对未来的生活充满迷茫。而缺乏野生动物转而吃家畜的雪豹,也再次陷入了食物匮乏的困境,刚刚恢复起来的种群,如何得以延续?

  在和降才的交流中,降才提到:如果损失家畜可以有补偿,牧民还是愿意继续放牧的,否则只能搬家到别处寻找新的生计。对于雪豹,降才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能够提供一些补贴,发给牧民摄影器材,我们可以帮助做雪豹调查,更好地把雪豹保护起来。

  在这次澜沧江源区雪豹分布和人豹冲突调查期间,我们共走访了杂多县7个乡镇的49户农户,其中有44户在访问过程中提供了直接的雪豹资料。这些农户近30年在保护雪豹的过程中,多的损失了100多头牦牛,少的也损失了10头以上。

  2011年,根据大致的栖息地范围和每只雪豹的领地范围,专家粗略推算出全世界大概有3500~7000只野生雪豹。中国的青藏高原地区,占到了全部种群的1/3。在生物多样性丰富的澜沧江源头地区,如何保护作为旗舰物种的雪豹和其他野生动物,如何维护当地牧民的民生,问题已经尖锐地提出。

  5岁孩子挖了两万元的虫草

  2011年5月份,当春风吹走高原上的积雪,草儿冒出嫩绿的细芽时,牧民们开始准备帐篷和食品,驱赶着牛羊进入夏季牧场。6月初,原本热闹了一个冬天的隆宝镇,突然沉寂下来,只剩下黑颈鹤欢快的鸣叫。牧民们的歌声伴着牦牛高亢的嘶吼,渐行渐远,消失在云端。

  数着日子,牧民们已经上山一个多月了,他们过得怎么样?牦牛有没有长肥?有没有遇到野生动物?最重要的是他们挖到虫草了吗?伴着这些疑问,我决定到夏季牧场看一看。

  6月16日,搭坐保护区的摩托车,沿着通天河一路上行。3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座山脚下,徒步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一片青绿的夏季牧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牧民们的挖“草”大军,他们或匍匐,或蹲行,或弯腰,或用力挥舞起锄头,或兴奋得高高举起新挖到的虫草。

  为挖到虫草的人拍照,成了我可以在那片区域寻找虫草的交换条件。发现虫草的人高举锄头,狠狠地挖下,取出虫草,回填草皮,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我则忙着用相机记录着这一个个瞬间。

  用“地毯式搜索”比喻挖虫草毫不为过,牧民们的眼睛长时间定格在草地上,身体一点点前行,只有挖到虫草时,才会高呼,周围的人围拢过去,露出一脸的羡慕。但我见到的更多是沉默和牧民们慢慢移动的身影。

  一天的忙碌过后,夜晚围坐在火炉旁,牧民们开始比拼一天的所获:我5根,你7根,他10根;我的运气不好,今天一根都没挖到……相互通报战况后,牧民们开始感叹:虫草一年比一年少了,以前一天可以挖到几十根,现在只能挖到几根,这样下去,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草”可以挖?

  7月初,虫草采挖进入尾声,草的菌体孢子已近成熟,这样的虫草营养成分已经被菌体吸收,没有了太多药用价值,价格很低。牧民们开始陆续返回家中,等虫草商贩们上门收购。今年的虫草延续着价格突飞猛进的走势,继续飙升,已经从上世纪80年代的300元一公斤,飙升到了20万元一公斤。一路走红的冬虫夏草,今后的命运又如何呢?

  作为青藏高原的特有物种,虫草有其独特的生长特性和苛刻的生境要求。对虫草的调查,成为了解青藏高原气候变化的重要指标。

  青海湖岸边长大的村民加悟才让告诉我们:“海拔3000多米的青海湖周边山上,以前有虫草,这几年随着气候变暖,已经很难挖到。高海拔的地方,虫草相对来说多一些,但要走很远的路去挖,花费很多时间。”

  与此相反的是澜沧江源区玉树州杂多县苏鲁乡,这儿是虫草核心分布区,虫草品质好。2005年以前,随着虫草价格上涨,很多外地人来到这里。每年虫草季节,因为争夺地盘,往往会发生流血事件。2005年以后,当地政府实行虫草保护政策,将虫草采集区分到各村,规定外来人员禁止进入采集区,各村只能在自己的区域内采集虫草。

  29岁的多杰才文,一家5口人,夫妻俩养育着3个孩子,最大的5岁,最小的不满一岁。见到多杰时,恰逢他刚刚卖了虫草,掩饰不住满脸的兴奋。喝着酥油茶,他给我们讲述他们家的虫草故事:多杰10岁的时候开始跟着父母上山挖虫草,那时虫草价格还不算太高,但虫草多,一天可以挖到100多根。后来,很多外地人来到这里,用破坏的方式挖“草”,为了挖得快,虫草取走后,不回填草皮,挖得草场到处都是坑,第二年牧草都长不了,更别提虫草了。到了2000年以后,虫草越来越少,草场破坏也越来越严重,天气也变得越来越坏。秋天经常刮大风,有时风大得可以吹倒帐篷,风里还有很多沙子。降雨也和以前不一样,以前经常下小雨,下得时间长,现在经常一下就是大雨,下得时间短,把泥都冲跑了,草地里也存不住水。2005年以后,政府实行规范采集政策,没有外地人来挖虫草了,当地人又懂得保护自己的草场,环境变好了些,虫草开始变多了。但最近两年,虫草价格涨得太快了,牧民们为了多赚钱,又开始疯狂挖“草”。像我们家,去年是两个人挖,今年价格好,连5岁的嘎瓦(儿子)也一起带到山上去挖了。别看只有5岁,挖草厉害得很,今年挖了500多根,卖了近2万块钱。虽然知道这样挖下去会破坏环境,但我们不挖,别人一样要挖,为了多攒点钱,明年准备让二嘎瓦也一起上山去挖。

  这里的冬天似乎变长了

  藏族汉子罗志查旦,生活在海拔4800米的查旦乡。查旦乡是当曲河源头,也是藏野驴生活的天堂。高海拔的草原,气候的每一点变化,都会影响牧民们的生存。罗志查旦告诉我们:“现在这儿似乎冬天变长了,夏天变短了。以前5月份草就开始生长,一直长到9月份,现在6月份才开始生长,9月初天就变冷,草就停止生长。草长得不好,牛羊经常不够吃,导致产奶量减少,冬天膘不够,经常会冻死。”

  73岁的尼洛也有着同样的感受:草原上降雪和降雨都比以前少了。草长不好,牦牛数量越来越少,如果这样下去,酥油茶可能都不够喝,牦牛肉也不够吃了。牧民们都在担心,如果这样下去,会不会变成沙漠呢?

  家住澜沧江源区的呷才,家有4口人,在5000亩的草场上养着20头牦牛。如此大面积的草原,为何只养这么少的牦牛呢?呷才告诉我们:“草场受黑毛虫、鼠兔的破坏越来越严重,从2000年开始,仓鼠、鼠兔因为繁殖率高,天敌少,变得越来越多。它们不仅吃牧草和草根,还在打洞时挖土,对草场破坏很大。草场变差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花儿越来越少,花儿变少,产的草籽就会变少,导致草场进一步退化。”

  同住澜沧江源区的多吉告诉我们:“有些地方花儿变少了,但有些地方花儿却变多了,但那些花儿是毒草开的花儿,那些草牛羊吃了会拉肚子。这些毒草繁殖很快,草籽随风而散,毒草也变得越来越多。”

  近1个月的调查,我们沿着牧民的思维,重新认识这片纯洁的世界。种种问题困扰着世代生活在此的牧民们,他们不知道原因,结果却只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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