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最佳环境报道入围作品：洞庭渴水 长江“肾衰”
推荐说明：从2011年5月开始，长江中下游地区饱受罕见的干旱之苦，不仅长江水位急降，其流域内的各大湖泊也几近干涸。
截至2011年5月底，来自官方的数据显示，是次旱灾已造成400多万人饮水困难，16.7万公顷农田绝收。
时代周报特派4位记者前往湖北、湖南、江西和江苏，走访了长江中下游的洪湖、洞庭湖、鄱阳湖和太湖受旱情况。
记者调查发现，江湖告急不仅给生产和经济带来冲击，对正在实施的南水北调工程也将产生深远影响。
2011年6月2日推出的《江湖酷旱生死劫》长江干旱系列报道，着重反思了人为过度干预水系生态，包括阻碍长江与湖泊连通的7000多座闸坝等。
专家建议必须要加强蓄洪补枯、科学用水，用以纾缓江湖困局，并从全局利益出发尽可能减少南水北调可能会带来的不利影响，才能重构“江湖格局”。
改系列报道刊出后，引发业界共鸣，不少学者再次质疑中国政府当时对南水北调工程的评估是否进行了足够的研究。
文章标题：洞庭渴水 长江“肾衰”
作者：郭丽萍
发布时间：2011年06月02日
来源：时代周报
洞庭湖正在遭遇几十年不遇的干旱之灾。
如果范仲淹知道，曾经“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在965年之后的今天竟“风吹草低见池塘”，他又得“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洞庭湖的水体面积较之往年被“切”了近一半。原本的烟波浩渺，在今年以来只剩下成片野草疯长的洲滩、裸露的芦苇荡和零散的水洼子。
湖南省气象科学研究所通过卫星遥感监测，5月27日洞庭湖的水体面积为556平方公里，与历史同期相比明显缩小，是卫星遥感中心自2004年正式开展遥感监测以来的同期最小值。2008年5月22日的水体面积为634平方公里，而2009年及2010年5月的几次监测，洞庭湖水体面积均在1100平方公里以上，2010年5月24日洞庭湖水体面积更是达到1649平方公里。
由于围湖造田、江湖关系的变化，作为“长江之肾”的洞庭湖不仅调蓄长江中游洪水的功能减弱，其自身也正日益罹患枯水期延长、生态恶化的“肾衰竭”。
“长江之肾”严重脱水
5月25日，时值周末，洞庭湖中君山岛的游客们兴致高昂。
准确地说，今年君山岛已不是“岛”。3月的“桃花水”和5月的“龙船水”没有像往年一样准时报到。通往岛上的旅游路去年5月10日就已被淹没在汛期的湖水里，今年依然穿梭着游人的车辆。本已攀到岛上停车台位置的水线今年却远远地隐在疯长的野草和裸露的芦苇荡里。
没有了往昔圈围小岛的连天碧波，游客们不仅享受到搭车直达岛上的便利，还可以欣赏稀有的茫茫草原的景致。
尽管离“草原”仅一步之遥，但岳阳市君山区濠河村的村民付道湘却没有欣赏的兴致。像洞庭湖区其他村民、渔民一样，持续的旱情让他们愁上眉头。
今年以来，湖南降雨严重偏少。据气象资料显示，2011年1月1日8时至5月25日8时，全省平均降水量335.6毫米，较历年同期(593.8毫米)偏少超四成，创历年同期最低。
64岁的付道湘承包了五六十亩的鱼塘。往年的这个时候，已经进入大型养殖的忙季，但今年付道湘连鱼苗都没进。
“一般鱼塘水深至少要一米五至一米八。”付道湘指了指自己的膝盖，“但今年的水没不到我这里。”
东边的濠河是村里主要的灌溉水源。近河的村民可以抽水进鱼塘，而稍远的仅够补给水田。付道湘说，偏远且地势较高的二队和六队抽不到水，受灾最严重，无法灌水的水田早已错过了种早稻的时间。田边的灌溉渠里除了枯枝败叶和沉淀的沙土，丝毫不减水的影子。
为了将损失降到最低，付道湘与其他村民们只好选择在鱼塘里种下湘莲。
5月21日，岳阳发射近150枚火箭弹实施人工降雨。岳阳北部3县(市)普降40-70毫米暴雨，南部地区也出现20-50毫米中等降雨。
付道湘赶在人工降雨之后，第三次在旱田里播下了芝麻的种子。但人工降雨效果有限，地里仅湿了一寸多深，在随后的高温炙烤下，仅有的水分在最短的时间内蒸干了。同前两次一样，芝麻依然没有发芽。而棉花地里也依然只是一点小苗苗，不见起色。
付道湘家里多年前打的两口井也有一口已经出不了水。
据岳阳防汛办5月23日的数据，全市36条河道断流，101座水库干涸，机电井出水不足3163眼。全市农作物受旱面积120.7万亩，较降雨前减少84万亩，其中轻旱76.8万亩，重旱35.6万亩，干枯8.5万亩，水田缺水面积67万亩。
作为湖区周边主要的灌溉水源，洞庭湖的水位仍然低于低涵引水水位。尽管三峡加大下泄流量，湖区水位依然止不住下降，并仍偏低于历年同期水位。至5月31日8时，城陵矶站水位为23.48米，较30日下降0.07米。
岳阳市旱情最严重的是华容县。团洲乡龚仁清承包的月牙湖养殖场有效的水面养殖面积从原有的1000多亩缩到了200多亩。水浅氧气有限，龚仁清只得提前捞起三万多斤的鱼，以力保养了两年多、尚处于成长期的蚌。
团洲乡团结村村民彭米才每两天就得从河沟里挑8趟水至一公里远的地里浇棉花。而这条以往近两米深的河沟现在也逐渐见底。
连接洞庭湖的灌溉渠断流，多数村民只能依靠打井将水抽至鱼塘，再反复用手推车将成桶成桶的水拉到地里。
团洲乡各村的房屋墙上，如今刷得最多的便是打井的广告。
旱魃蹂躏湖区生态
钱粮湖镇六门闸三分店村村民刘夏莲说起村里污染河沟的养猪场气愤不止。
这座养猪场在离刘夏莲家不到200米的地方静静耸立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养猪场的猪粪、废水畅通无阻地排进村里的河沟。这条河沟通过古月湖电排站连接洞庭湖，这些未经任何处理的废水也就直接排进了洞庭湖。
两年前养猪场在四周承包了村里的十几亩的田地，准备建沼气池。
“但到现在还不见动工。”刘夏莲说。
不可阻挡的干旱，影响着湖区的水质，而人为恶化的水质又进一步加剧了干旱的影响。
刘夏莲说，这条河沟原本是村民浇灌田地鱼塘的动脉。但现在这条灌溉动脉沦成了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水沟。
流经刘夏莲家旁的臭水沟夏天滋生蚊子苍蝇不说，村民根本不敢把沟里的脏水引往田里或鱼塘里。
即使在今年村里水田因为缺水而转为旱田的干旱期，村民也只能望沟兴叹。近乎干涸的水沟在夏日的暴晒下令村民更加苦恼。
干旱引起的生态变化，也引发了广泛的关注。
钱粮湖附近的采桑湖保护站，是东洞庭湖重要的湿地保护区，也是各种鸟类特别是夏、冬候鸟的观赏点之一。
今年严重的春夏连旱，洞庭湖的低水位致使东洞庭湖湿地自然保护区的大、小西湖共2.2万亩湿地干涸，苔草生长期延长。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负责人介绍，最近十几年从未出现过现在如此严重的情况，目前保护区的夏季候鸟正在大规模地向湿地外围转移，因为这里不再能满足它们生存的必要条件—食物和水。湿地需要进行长时间的自我修复，当冬季大批候鸟飞回到这里越冬时，湿地将无法保证充足的食物和水源，“食物链的断层将影响湿地对候鸟的承载量，不利于候鸟的越冬。”
此外，洞庭湖也是江豚和麋鹿的栖息地，其生存环境也将受到影响。目前在洞庭湖区域的江豚约有150-170只，由于洞庭湖缺水，江豚已经被迫在湘江航道中生存，来来往往的船舶将会是江豚最大的威胁。
1998年，湖北石首麋鹿保护区内放养的麋鹿被洪水冲散后流落到东洞庭湖一带。10多年间，麋鹿在东洞庭湖安家，数量已经达到60只。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保护科科长高大立说，目前，这60只麋鹿已经分成了3个群落，已经成为了野化程度相当高的麋鹿种群。由于麋鹿是典型的湿地型动物，以湿地禾本科植物和豆科植物为主，目前的干旱持续下去，将造成麋鹿的活动区域面积的缩减，进而影响其生存环境。
围湖造田贻害深远
付道湘在1958年从毛田库迁移到君山时，才11岁。他依然记得初到君山的时候，“当时全是芦苇场，人们喊着‘围挽80里大堤’的口号就去围堤了。”比付道湘大10岁的哥哥也是其中的一员。
岳阳水务局总工室副总工程师陈伟力表示，建国后，长江中下游的湖区面积总共缩小了9000多平方公里，其中洞庭湖的湖区面积缩小了约1600平方公里。原因在于新中国后平均每年1亿立方米的泥沙淤积，以及当时人口压力和国家政策催生下的围垦。
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研究员姜加虎和另外一些专家解释了围垦和洪水的关系：泥沙淤积主要是沉在湖的底部，就像是一个洗脸盆，淤积泥沙只会使盆子变浅，面积还变化不大；但是一围垦，就把一个大盆子变成小盆子了，面积缩小的效应非常明显。围垦不仅把“盆子”的边缘抢走，还逐步地往里推进。
1958年正是洞庭湖围垦的高潮。占据了洞庭湖西、南、北水面的大多是解放后的国营农场：大通湖农场、钱粮湖农场、屈原农场和茶盘洲农场的围垦起点都是在这一年。在大跃进‘以粮为纲’的思想指导下，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以及‘为了增垦支援农业合作化以满足国家社会主义的工业建设需要’，中央和地方政府都把粮食生产作为各级工作的重点，各地刮起一股围湖造田风，“插秧插到水中央，种田种到高山上”是流行的鼓舞口号。
当时，湖南方面的口号是：找洞庭湖要“钱”、要“粮”。钱粮湖与调弦河相通，而要围垦此湖，必须先堵住上游从长江分流来的水。于是，湖南方面向湖北省提出了“堵塞调弦口”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了大面积围垦。调弦河下游要围垦钱粮湖农场，需要堵口来减轻防汛压力。1958年5月20日，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江西省委书记邵式平等，在国务院总理会议室举行了三省水利会议，会上通过了调弦堵口的决议。
围垦影响着洞庭湖的调蓄量，因为洞庭湖面积缩小，水位就会上升很明显。但是，已经成形的堤垸已形成了“保堤如保命”的传统。
三分店村村民曹文华所在的钱粮湖镇是2000年10 月由原钱粮湖农场第一、三、六3 个分场和层山镇组建而成的新镇，镇政府设层山马王庙脚下。
今年45 岁的曹文华， 对1996年的大洪水依然记忆犹新。这也是钱粮湖于1958 年围垸以来，面临的第一次大考验。
据岳阳市情网记载，1996 年7月19 日，作为第一道防线的华容县团洲垸溃决，致使钱粮湖垸从未挡过洪水的间堤变为防洪一线大堤，承受超历史35.72 米最高洪水的抗洪任务。
蔡新华与其他11 个生产队队员作为第一批查险队上大堤查险。湖水离堤面仅一尺，蔡新华说：“站在堤面上，可以将脚伸进湖里洗脚。”
曹文华当时是钱粮湖农场搬运队的队长，平时主要负责领队为农场搬运煤炭、肥料等物质。听说钱粮湖垸溃口的消息时，曹文华正在采桑湖涵闸处滚钢材巩固大堤。怕家里被淹，曹文华想回家救险，却被场长用手枪逼着留在了大堤上。
经过的班车，车上的男劳力也被赶下车抢险。
至1996年7月29 日10 时左右，钱粮湖22万亩土地尽成泽国。曹文华回到家的时候，水面上只剩下一个屋顶，家人已安排住到地势高的堤面上。
两个月之后洪水退尽，曹文华久经水泡的砖房便垮了，一家人已是一无所有。
据统计，这次溃垸，钱粮湖淹没耕地12 万亩，受灾人口6.5 万人，死亡17 人。仅水利电力(包括输、变电排灌机埠)恢复的费用就高达1000 万元之多，直接经济损失达23.6 亿元。
因为堤垸的不断加高加固，1998年的洪涝虽然没冲溃钱粮湖垸，但华容县处于长江江心的集成垸溃决，3000多户总共一万多人无家可归。集成垸也顺势被平垸行洪，退耕还水。
荆南四脉日渐衰微
今年长江中下游的干旱引起了各界对三峡工程的争议。
陈伟力分析：“三峡对长江中下游的防汛很有好处，但也有不利的方面。9月份开始蓄水的三峡削低了中下游干流的水位，洞庭湖的水位也随之降低，造成沿岸取水、航运的困难。”
在历史上，荆江南岸的松滋、藕池、虎渡、调弦是长江径流入洞庭湖的四条动脉。这四口分流长江流量的大小直接影响到洞庭湖的洪枯。
因为围垦钱粮湖，调弦口被封堵。实际沟通荆江与洞庭湖的四条动脉被切去一条。
2008年10月18日三峡工程关闸蓄水，下泄流量5030立方米/秒，新江口进流4.91立方米/秒，太平口、藕池口断流。2008年10月28日，三峡水库为解决荆江两岸供水和航运困难，下泄流量从5000立方米/秒加大到8210立方米/秒，沙市水位从32.5米上升到35.99米，新江口入洞庭湖的流量从4.91立方米/秒加大到260立方米/秒。
湖南省水利厅教授级高工、曾任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局长的聂芳容说，当三峡工程建成以后，如沙市流量达不到8000立方米/秒以上时，荆南三口基本断流，荆北涵闸也无进流，荆江两岸将引水困难。
长江水利委员会水文局荆江水文水资源勘测局工程师章烈屏在其2009年的《荆南四口河道分流流量衰减趋势分析》中指出，长江三峡枢纽蓄水运行，给坝下游带来两大变化：
一是拦蓄洪水，削减中下游洪峰及洪患灾害。三峡工程建成后，一般100年一遇的大洪水可以有效控制。坝下游的高洪峰基本消失，高洪水位过程也被控制而缩短。而四口河道则主要依靠高洪峰及其过程才能产生较大分流量。所以，三峡工程的调洪作用，必然影响四口分流量骤然大幅减少，实际情况已证明，三峡水库运行6年来四口分流总量已下降了13%左右。
二是坝下游河道发生强烈冲刷，河床高程降低，导致同流量水位下降，从而促使四口分流逐渐减少。经统计长江沙市水文站三峡水库蓄水运行5年后的水位流量关系发生了变化，同流量水位有所下降，以低水(5000立方米/秒)、中水(20000立方米/秒)、高水(30000立方米/秒)为例，同流量水位分别下降了0.52米、0.19米、0.01米，且随着坝下游河道进一步冲刷下切，同流量水位还将持续下降，故四口分流还会持续减少。
据统计，长江入洞庭的三口，淞滋河东支2002年以前平均断流150天，2003-2007年平均断流骤增至205天；虎渡河断流由2002年前的127天增加到155天，而南闸以下一般断流时间达到280天以上；藕池河西支由断流241天增加到近几年的平均每年255天，其中2006年断流长达338天，是有记载以来最长断流纪录。
受三峡枢纽蓄水运行调度的影响，洞庭湖的枯水期在近些年也逐渐呈现出提前、延长的趋势。而每年10月关闸蓄水的三峡水库，若遇冬春干旱半年，三口断流，吞吐长江的“长江之肾”洞庭湖对长江的补水作用也相应被削弱。
本报记者 郭丽萍 发自湖南长沙、岳阳
江湖酷旱生死劫系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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